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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 06/21 17:20:21
来源:澎湃新闻

郭国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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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话郭国松】

 澎湃新闻:首先还是想问一下关于小说《猎冰》的基础信息,这部作品是什么时候开始创作的,为什么想到写这样一个作品?

  郭国松:《猎冰》的原型是中国迄今为止最大的毒枭刘招华。这个案件的情节太传奇了,触动了我。2018年,本来想写一部非虚构作品,但未能如愿,搜集了网上的资料后,我一鼓作气把它写成了12集电视剧本《大毒枭》。在剧本被投资人买去后,又以此为基础创作了30万字的长篇小说。那时候,我热情高涨,剧本写完了,这个小说在我头脑里基本上就成了。简单说吧,小说包含了剧本的全部内容,但容量远比剧本大得多,增加了大量的新情节。

 澎湃新闻:小说中最主要也是最有张力的角色就是刘大枭。一般认为其原型是刘招华的犯罪经历。《猎冰》在写作中塑造刘大枭时是怎样考量的?

  郭国松:刘大枭这个人物形象并不猥琐,他也不是沉迷于酒色中的那种人,虽然他对阿妹欲罢不能,以至于后来在逃亡的过程中,还冒着巨大的风险,让跛佬找人把阿妹从野牛城秘密带出来。但是,他没有其他女人,最后认识的叫梅娘的小毒贩子,勉强也算。他很谨慎,从来不去风月场所,也经常告诫跛佬不要去这种地方法。他对阿妹是真爱,并不是玩弄一下就扔了,她一直跟到他最后被捕。

  刘大枭对非常欣赏他的菲律宾大毒贩子奥古斯丁吹嘘说:“1840年,西方列强用鸦片战争打开了中国的国门,今天,我要用工业化生产的冰毒打开西方的大门。”他以为会得到奥古斯丁的赞赏,没想到这个见多识广的毒贩子却出奇的冷静,他当场就说:“你说这话我没法恭维你。做毒品的人,走到哪里都是人民公敌,你可千万要小心谨慎。”

  这句话是原型人物刘招华说的,那不过是他死到临头,为了表现自己的吹嘘。放到虚构的小说中,用奥古斯丁的话回应他,表达两个含义,一是刘大枭急于在奥古斯丁面前显示他的能力、野心和霸气,显然,其实也是他缺乏自信的表现,谁都不会相信那种刘大枭发自内心的话,但作为严肃的文学作品,仍然有个导向问题,所以,才会用奥古斯丁的话回应他。

  其实,刘大枭一开始在法院当法警,还是法警大队副大队长,工作上是很好的。让他走上毒品犯罪道路,有点鬼使神差,有一次他在押解两个被告人时,那是两个年轻的大学生,利用自己所学的专业制毒,刘大枭听到他们供述的毒品原料,最初是好奇,因为他是学化工专业的,回去就做实验,越来越上瘾,最后真的做出了上等的冰毒。他感到惊讶,突然发现自己的智商很高,进而他觉得那两个大学生太傻了,要是他来做毒品,警察根本抓不到他。人就是这样啊,各种主观和客观的因素,往往一件事,甚至一句话就能改变命运的走向。而毒品犯罪是没有回头路的,只要走上了这条路,那就是不归路。

  澎湃新闻:《猎冰》开篇对刘大枭的外貌描写是“经常有人说他长得很像大和尚。”文中也多次出现烧香拜佛的情节,比如他逃到寺庙,和两位僧人一起吃斋诵佛,还一度看到他父亲的亡魂。正可谓“一念天堂一念地狱”,我注意到在影视剧《猎冰》中也加入张颂文饰演的黄宗伟拜祖宗、拜佛的情节。这样的桥段的安排是怎样的考虑?

 郭国松:所谓“大和尚”这个外在形象就是原型人物刘招华的长相,这在文学作品中是一种很好的反讽——长得像慈眉善目的大和尚,干的是危害社会的毒品犯罪。刘大枭和跛佬也有对比,跛佬是长得像坏蛋,从里到外就是个坏蛋。

  正因为是偶然的机会走上毒品犯罪道路的,刘大枭这个人心里其实还是比较怕的,嘴上说大话,那是说给马仔听,也可以理解为走黑路唱歌,给自己壮胆。他去寺庙祭拜自己的父亲,跟僧人吃斋,听他们说的那些具有人生哲理的话,僧人跟他说:“人不作恶,就是大善。”如果每一个人都不作恶,这个世界该有多好啊。但是僧人无意间点化刘大枭,丝毫不会触动他的灵魂。包括他后来在逃到另一个地方后,每天开工前都是把手洗干净,给佛像上香祭拜,逃亡的路上去五台山上香,他会向佛祖祈求宽恕吗?并不是他对佛主有什么敬畏之心,是因为内心深重的罪恶感、不安全感。但他从来没有任何后悔、忏悔之意,边逃亡边生产毒品,从来没想过从此改恶从善。

  难道那一炷香,就能让慈悲为怀的佛主宽恕他们的罪恶?

  澎湃新闻:前些年有一部非常成功的讲述毒贩状态的电影《毒战》,古天乐饰演的毒贩极度自私,会为了活着招供所有的人,这是一个把毒贩人性的恶写到极致的电影。如果给刘大枭找几个关键词来形容他是怎样的人,或者你希望读者读出的他的特点,你认为是什么?

  郭国松:如果说用几个关键词来定位刘大枭,那就是狂妄和自卑的双重人格。他总是在别人面前显示自己,不仅是在陌生人面前,而且即使面对凶残的跛佬,他也时时表现出这种双重人格。他知道跛佬是在毒品黑道上混了二三十年的老手,外面有很多资源,他必须依靠跛佬。另一方面,跛佬杀人不眨眼,也没什么文化,随时都会翻脸,他必须让跛佬臣服,甘心卖命,而又不会对他产生任何非分之心。

  刘大枭的狂妄表现在他自认为智商比警察高,两个马仔被审判的时候,他不仅没有跑,而且还去法庭旁听,这也是来自原型人物刘招华。第一次对他围捕失败,他从出口藏在水下的地道逃出重围,越发让他确信警察的智商不如他。正是这种过头的狂妄,他犯了致命的错误,把阿妹秘密带出来,由此事实上成了警察的诱饵。最后,他在穷途末路的时候,又想到他最喜欢的名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潜回老家,还跟阿妹过上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他就是按照反向思维,断定警察不相信他敢回来。这也是原型人物刘招华的经历。

  澎湃新闻:《猎冰》使用了穿插着的双线叙事,分别以警察的视角和毒贩的视角来还原同一个情景,比如刘大枭的冰工厂第一次被摧毁,警方的攻城和刘大枭的守城,他们看到的和感受到的情景完全不同,这就需要作者有很好的掌控能力去频繁地调换视角与心理状态去写同一情景中的猫、鼠两方,可以举例来说说这其中是否有难度,以及怎样去很好地转换这个视角?

  郭国松:这种双线叙事结构的追捕故事,其实并不容易写。警匪的猫鼠游戏怎么玩呢?小说在第一个出版社,就有意见提出,明明是前做了细致的侦查,制定了周密的围捕方案,最后居然被他跑了。这就是难度。我说,这是把现实生活戏剧化了的文学作品,总有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如果警察上去就把刘大枭抓住,那就没有文学作品了,只剩下一个新闻报道。所以,在对他追捕的过程中,这两条线还必须不断碰撞,火花四溅,这才有多次枪战的场景。

  但是,几次围捕失败,各有各的原因,比如第一场围捕,警察们分成四个小组,从四面接近院子,团团包围,刘大枭插翅难逃。不用说,警察们会防止有地道的可能,但事前的多次秘密侦查,确认没有地道,再加上被捕的马仔也没有说院子里有地道。可是警察们死活也想不到,在河水的下方藏着地道口。这就是绞尽脑汁设计警察的合理失误,我认为读者完全是可以理解的。由此,也让皮特的专案组重新审视对手的人设,失败也有价值。

  高群书导演在微博的长文里也说了:“猫鼠游戏”,没有“猫”,怎么玩呢?不是没有猫,他认为我写的猫太弱了,镇不住那些老鼠。这个老鼠是只硕鼠。在我看来,猫并不弱,而是鼠看起来太强了,我们的影视片里不允许这样去表现一个罪犯,好像毒枭游刃有余,总能绝处逢生,而警察则处处被动。

  这其实一点也不奇怪,匪对警的算计,肯定远远超过警对匪的算计。就像《猎冰》中公安局长老六说的:“在这场猫鼠游戏中,刘大枭他们干的是玩命的差事。他们没有试错的机会。他们错了,就会掉脑袋。从这个意义上说,刘大枭对我们的算计要远远超过我们对他的算计。”如果因为警察的一次围捕失败,就说警察无能,我觉得那是对文学作品错误的理解,也是对刑事侦查的外行。警察在一次次锲而不舍的追捕中,会不断研究对手,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所谓的吃一堑长一智,一次围捕失败了,可以调整战术,继续追捕。你见过有几个犯罪的人能逍遥一世?

  澎湃新闻:涉及制毒贩毒的题材不同于其他的犯罪题材,在写作时,怎样让隐秘又语焉不详的“暗通款曲”显得有可看性,又不破坏它的那种私密恐怖的氛围?

 郭国松:我们,也包括警察,永远不会知道毒品犯罪集团隐秘的黑暗到底是什么样子?但是,从破案的角度来说,对他们的基本手法警察还是掌握得很多,这中间涉及到制造、运输、终端,每个环节都有一套程序,而运输又是最危险的阶段,所以他们必须设计出很多自认为安全的手段对付警察。当然,对普通读者来说,主要是满足神秘感、猎奇心理,还有阅读或者影视片带来的那种刺激,也能够从中看到这个特殊的群体那种黑暗人生。在缉毒题材的影视文学作品中,最常见的就是卧底,我没有使用这个套路。而是用警察的智慧天涯追踪,最后把不可一世的大毒枭刘大枭无路可逃。

  设计这种猫鼠游戏的追捕故事很不容易,尤其是毒品犯罪题材。那本身就是一个极度隐秘的世界,他们到底是什么样子,我只是设计了一个看上去“很像”的毒品犯罪世界。这非常考验创作者的能力,架构故事的逻辑;另一个就是大量的知识积累。为了了解化学和制药的知识,我参观了制药公司的生产线。我跟总经理说:“你们制药是把病人往好里救,他们制毒是把健康人往死里整。”我还去了广州化工城,到处挂着“严厉打击毒品犯罪”的标语。这很有现场感,也特别能激发灵感,不能凭空瞎编。

  艺术和现实的关系就很有意思。按照文学的理论,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其实,现实生活远比虚构的小说要精彩。我写犯罪题材的文学作品,不仅因为我懂法律,而且我懂刑事犯罪、刑事侦查,甚至我都能去做一名刑警。以前我还给媒体写专栏,我总是告诫人们,你觉得很高明,犯罪能骗过警察,就像刘大枭,他相信自己智商比警察高,最后他怎么样呢?

  澎湃新闻:《猎冰》小说和电视剧中虽然对警察的设定不同,但都深挖了个体背后家庭、同事关系和事业成长弧线。你认为,这些属于警察个体的生活细节和警匪交锋的情节之间的关系是什么样的?在塑造警察群体和个体时有怎样的设计?

  郭国松:我不想用老套路去写刑侦题材,这一类的题材,无一例外,日常用语中一口一个“张队,李队”,好俗气,警察内部根本不是这样称呼。所以在这部作品中,是不同于以往的全新的上下级和同事关系。老六和皮特,这两个人就是又爱又恨的上下级关系。皮特是很有个性的警察,恃才傲物,是警队的“明日之星”,因为一次严重的事故,导致同事死亡,他被撤职处分,差点被起诉,从此破罐子破摔。

  公安局长老六也是个很有个性的领导,十分爱才。他不甘一个人才就此堕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一直想把皮特拉起来。这个案子是他交给皮特的,当然他完全没想到这是个惊天的毒品犯罪团伙,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皮特和老六都是火爆脾气,经常顶牛冲突。老六看不惯他的名字,说他是外国人的名字。皮特被他说烦了,当众顶撞他:“我祖祖辈辈都姓皮,你姓六就比姓皮的好?”就因为两个吵架,他顺势给局长陆锵起了个“老六”的外号,以至于在公安局大院,表面上毕恭毕敬地“陆局”,私底下都叫“老六”。老六知道了,也不生气。我觉得这样的氛围很好啊。两个性格直爽,火爆脾气的人,却都是心怀正义之士,即使在围捕犯罪团伙的枪林弹雨中,老六和皮特率领刑警们,冲锋陷阵,全然没有丝毫的畏惧。反过来,要是老六心眼小,皮特就没有出头之日了。我就想写出这样的警察形象,更真实,更朴实,有血有肉。

  也许很多人都见过这样的电影镜头,警察们正在围捕现场,手机响了,是老婆发来的短信:“孩子发高烧,正在去医院。”老实说,我很鄙视这种不动脑子的情节,太肤浅、太俗气了。

  澎湃新闻:警察皮特设定为“正统的公安大学刑侦专业硕士研究生”,苏可也是“技术侦查专业研究生”,与刘大枭的高智商犯罪分子对标。影视剧中着重刻画了一个实习生的角色——由姚安娜扮演,你怎样看这种改编的设定?以这样一个实习生的角色来对抗大毒枭,给人并不是势均力敌的感觉,你作为原著怎样看?

 郭国松:老高(高群书)喜欢用“生瓜蛋子”演员,这是一个导演的风格;我的风格是豪华阵容,警匪巅峰对决,这都没有对错,手法运用而已。由于时间繁忙,我只看了三集,因此暂时无法对这部剧进行全面评价。

  说回我的小说。这本书浓墨重彩的是在“斗智”上,“斗勇”当然也是大戏,就是皮特说的:“该死的时候,我也绝不含糊。”锲而不舍、舍生忘死。最后对刘大枭进行围捕的时候,体现的是警察在关键时刻,那种赴汤蹈火、无惧牺牲的勇敢精神。

  但在更多的时候,破案是个“斗智”的过程。刘大枭也许很聪明,但警察也是智勇双全的悍将。深更半夜,皮特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饭也不吃,把这几年全部毒品案卷资料摆在地板上,找线索,简直过着昏天地暗的生活。苏可说,那也不能玩命啊?皮特叹息道:“老六给我规定了三个月破案,他也没有说除掉节假日。”

  设计皮特这个人物的时候,我就想到电影《盗火线》,阿尔·帕西扮演的汉纳警官,就是整天在破案,家庭生活一团糟的家伙。皮特这个形象虽然不同于他,但也有他的影子。

  苏可原本的设定是法医,后来审查建议是“专案组里没有法医”,于是就更改成了技术侦查人员,但她同时也干着法医的活。皮特是刑侦高手,苏可是技术高手,这样的专案组设计,与不可一世的高智商的大毒枭,是真正意义上的警匪巅峰对决,这样两边才构成了势均力敌。

  说到斗智,举一例。最后,刘大枭的团伙几乎被团灭,剩下他孤家寡人,惶惶不可终日,他又用上自己经常吹嘘的“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悄悄地潜回了老家。他用的是逆向思维,站在警察的角度,绝对不相信刘大枭敢回来。那天,秘密监控阿妹的便衣警察发现,她在超市购买男性衣物,这引起了皮特的怀疑。通过观察,发现阿妹家卧室窗帘紧闭,只有她和孩子出现,但是,阳台上晾晒的却有男人衣服。那么,房间里的男人到底是谁呢?苏可略施小计,安排整个楼层其他住户不要往垃圾桶扔垃圾,最后得到阿妹家的垃圾,从中找到吃过的苹果核,经过DNA检测,确定刘大枭藏匿其中。这种不动声色的“智斗”,小智慧的不断闪现,才是我要体现的警察的实力。

【责任编辑:吕爱玲】